□ 江雁
从北京陪读回到玉溪后,发现自己比之前更加热爱、更加依恋这座小城,有时候我无所事事地在凤凰路上来回游荡,也不需要购物,我对物质没有太多要求。凤凰路上的品牌时装店和珠宝店开业了、搬迁了,并没有在我的内心深处掀起丝毫波澜。我在这里徘徊或驻足,仰望或回眸,仅仅只为凤凰路两旁又高又帅的法国梧桐,饱受这片土地的滋养,充足的阳光,酣畅的雨水,这些梧桐树自由自在,长得又粗又壮,它们独立于公路两旁,一棵棵假装正经地保持着树与树之间的距离,茂盛的叶片隔着宽阔的街道,却在七八米高的上空偷偷交织成一道拱形的林荫,一阵风吹来,密密匝匝的手掌形叶片拥挤着,热烈地碰撞、撕扯,发出“哗哗”的声响,仿佛是在欢快地交谈、热烈地争论,风小的时候,它们窃窃私语,压低声音似在搬弄林荫下人类的是非。
我以为我是闲庭信步才来到聂耳路的,其实不是,这条路上缅桂花的气息吸引着无数个灵敏的鼻孔,包括鸟类的鼻孔,鸟儿们栖息在枝头,朝霞满天的时候集体歌唱,它们高居于树上啄食、搭窝、求偶、孵蛋、哺育,打群架、低空飞翔的时候姿势优美,当一只小鸟儿扑棱着翅膀从这个树梢跳到另外一个树梢,这一起一落,相邻的两根树枝就被精巧的小脚踩得晃晃悠悠,盛开的缅桂花就在这一阵晃悠中簌簌地落下,一阵阵香气四散开来,花香袭人,路人闭上眼睛深呼吸,享受此时此刻的美好时光。沐浴着阳光,走在缅桂花树下的玉溪人,精瘦有型,棱角分明,线条感十足,在高原紫外线的照射下,我们共同拥有健康的肤色、洁白的牙齿以及纯真的笑容,假如开口说话,一定是我熟悉的腔调、节奏和频率,聂耳路绵延不绝的缅桂花香混搭着细碎的乡音,这一切使我内心安然、丰盈而踏实。
我家小孩在北京的画室学画,因为陪读,过去的数年里我不断地离开,凌晨4点的小城空旷寂静,没有一丝风,空气清新湿润,灯光昏黄而温暖,这种灯光效果除了照着我离开,还增添了一些离别的感伤氛围,在这宁静祥和的夜里,汽车碾压柏油路的声音异常清晰,走紫艺路,经玉兴路,拐上东风北路,网约车驶向玉江大道,从九龙池收费站进入高速公路,我被命运当成手里的一颗石子从故乡的弹弓上发射到3000公里之外的异地他乡,这颗石子从离开故乡就不断坠落,从海拔2000多米的高原坠落到海拔仅仅35米的北京首都国际机场,这个落差,就跟蹦极似的,贴着白云飞行3小时,最后跌入一个巨大的城市里,低海拔地区的气压使我不堪重负,这里的氧气充足,我醉氧了,这颗石子一落地就醉氧了。
飞机还在昆明长水国际机场的跑道上滑行,我就在心里默念:再见,玉溪。再见,爱我的人以及我爱的人。
再见,我的小城。
在异乡的天空下,在陪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失去了表达欲,静默如同深水里的石头。裹紧单薄的衣裳走在长安街上,迎着内蒙古大草原吹过来的“嗖嗖”北风,那一刻忽然迷失了自己,北京如此繁华,世界如此浩瀚,我竟不知道自己是谁。西单、王府井、恭王府、圆明园、御和园、大运河、天坛、地坛、景山公园、北海公园……我一一走过,置身于历史的沧桑感之中,觉得自己一瞬间老了几十岁。电梯载我到80层高的奥运塔,俯视整个北京城,鸟巢、水立方,尽收眼底,在景山俯视故宫,两种不同角度,并没有君临城下的王者荣耀,相反,我比平时更加清楚自己就是一粒尘埃。可是,千里迢迢来到北京,拼尽全力是为了托举起我的孩子,使他看得更高、看得更远,在孩子努力向上的时候,我不该选择软弱。
回到住处后,我的内心安定,怀着一种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的心情,我频繁出入国家图书馆。当你成为一个读者的时候,你就会平静下来。乘地铁4号线再换乘2号线外环,来到灯火辉煌、人潮涌动的大栅栏街区,忽然想起苏轼的一句诗“万人如海一身藏”,我发现自己早已滑进数千年前苏轼营造的情感氛围里。
是临行前我妈从灶窝里抠出来的灶窝灰治愈了我醉氧的毛病。家乡灶窝里烧制过的炭灰,原来还是一味药,当我浑浑噩噩,浑身不适,思念家乡的时候,取灶窝灰适量,温水泡服,喝下去半小时后,又能把陪读的日子对付着过下去了。
特别令人欣慰的是,我的孩子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被央美附中录取了。
苦尽甘来,有一个长长的假期,我们回到久别的故乡,回到生我养我的小城,坐在12楼家中客厅的圈椅上,透过落地窗玻璃,俯视楼下新修的还没来得及命名的城市道路,新栽的银杏树下,我竟然不经意间看见一个熟人,骑脚踏车,背双肩包,慢悠慢悠穿行在绿色的银杏叶间,一晃一晃走远了,扔下一个背影给我,相隔太远,楼层又高,我喊不应他,但是看见熟人的愉悦心情还是保持了好几天。
这个小城里,住着许多我的熟人。当你在玉溪瀑布生态公园,在柴家大山,在活发小镇,都能遇见熟人的时候,说明这里就是你的故乡。
故乡,是人一生的眷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