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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亮照在晃桥河上

□ 梁刚

这个夜晚我无端地陷入了对晃桥河的怀想之中,如同对一位故去亲人的回忆。在某片四面环山的田畴间,几十户人家的新瓦房村如一个蜂巢,微微地显现于密密的树林。年少的我,常常伫立于村西龙潭坡山顶,鸟瞰山下,晃桥河不是如通常形容的玉带或银线,而是一条绿色的林带,曲曲折折地蜿蜒东去,那么轻柔、那么多情地缠绕在花红柳绿的田野。她像白色的血液一样流淌在我生命的早期。现在回想起来,那是我最美好的时光,生命如同待哺的小鸟那样张开它嫩黄的小嘴,吮吸着乡土自然之大美。

但孩提时的我并不觉得家门前有一条小河是一个人的福分,我只是爱在花落如雨的仲春,和小伙伴一起下河捕捉鱼虾。春天的河水很清很浅,如乡下光脚板的少年,藏不住什么心事,鱼虾很容易就到手了。才三月,可河谷的天气很热了,河里的蝌蚪都甩掉尾巴变成青蛙了,连晚风都像被人的体温焐过的衣被,有些烫。河岸上,长着上百种树木花草:大青树、金竹、丁香柿、金银花……这是鸟类和昆虫的家园。麻雀的聒噪,盖过了河里的波涛声。雨后竹笋的拔节声,常把闭目养神的麻雀吓一大跳。蜜蜂忙碌着,它们用翅膀在花朵间行走。我们的同伴是丰衣足食的野鸭,成群结队的游鱼,神出鬼没的水獭(它们的样子就像猫,只不过身上长着像青苔一样的绿毛)。村里的大鹅也下水了,在玉带上游动,如一条条我们在图画上见过的微型的小舟。水里泡够的我们一上岸,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。初夏,河畔的田野就如一块彩毯,那么随意地铺展着。大地上到处是动人的细节:知了在树上一刻不停地叫着;刚扬花的稻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;田埂上的野草绿得发出闪闪的黑亮;草丛中,蚂蚁大步流星地行走着……

一天,当我在水中告诉小伙伴我的发现——一名光着身体在水中洗澡的姑娘是如何美丽时,不经意间被到河边打猪草的奶奶听到了。奶奶高兴地对她身旁的老姐妹说:“瞧,他会注意女人了,梁家又快长成一个男子汉啦!”我羞得一头扎进水里。

我们知道河的源头是十几里外的一个水潭,但我们无从知道漂浮着花瓣渐行渐远的河水将流向何方,犹如我们这些男孩女孩不知道自己今后会长成什么样一个人?娶谁家的姑娘?嫁给谁?我们期盼着花早一天落完,甚至于用手去摇树干。因为花一落完,杏子就成熟了。接着是桃和李,稍后是丁香柿,而小伙伴中有一名叫“小蚕”的女孩,见落花就会流泪。我们羞她时,她生气地向我们喊叫:“这么好看的花也会落,让人心疼。”而我们男孩子会一朵朵采下许多花,扎成一束,然后随手往后一扔,连头也不回。

也是在晃桥河畔那矮小的荆棘搭起的金银花棚下,少年的我,用一张张白纸,试着涂抹滇南常见的宿鸟:麻雀、喜鹊、乌鸦,以及水与光的合影、倒影等最初进入我眼睛和心灵的东西。这些显然是一个少年观察者的初步见识。更多的时候,我躺在河边大树的阴凉里,领悟与树枝上小鸟的眼睛对视的宁静。

我们村在晃桥河边建有一座磨坊。村民在河流最深的河段打下大腿粗的黄栎树桩,镶了青石,筑成6米宽、7米高的大坝,在大坝中间设了闸门。那是一块1米多宽、近2米长的红椿木,上面长满青苔,看上去有些年代了,它被水泡透,又拦截着水,一打开闸门,水流如一股白色的力量,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向落差足有3米的下水道,去冲撞纠缠一页页水轮,促其飞快旋转,带动磨坊里阔大的石磨盘,使其发出滚雷般的轰鸣。

磨坊一直由叶三叔一家管理。在夏收和秋收后,磨坊里面经常挤满了来磨面、碾米的村民。叶三叔长成半劳动力时,父母便把磨坊交给他和爷爷管理。每天天一亮,只要有人送粮食来磨,他就去打开磨坊前拦水的闸门。这时,叶三叔的爷爷用一只碗不停地往拳头大的磨眼填灌小麦或高粱、蚕豆、荞子、薯片等物,他则把如水一样的面粉铲进一个大竹筛,然后筛面。筛子上的粗粮倒在待磨的粮食上重新过磨,直到全部流下筛眼。磨坊整天弥漫着淡淡的粉尘,不断飘落在祖孙二人的头上、身上,使他们浑如雪人,而脸上的汗水却不时把粉尘冲得淋淋漓漓,让人辨不清祖孙的眉目。至于碾米,则又是另一番场景……那时村里只有他家能经常沾点荤腥——从河里捉鱼。捉鱼对于叶三叔,如探囊取物。

后来村里通电,磨坊废弃。叶三叔以象征性的800元钱,向村里承包了一段河道用来养鱼,同时还养了五六十只鸭子,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,虽然村子离晃桥河不到一里,但他把破旧的磨坊翻修一新,又盖了鸭棚,傍水而居,吃住都在那里。他是个闲不住的人,凭着自己的劳力,在河两岸宽一点的地方,按季节忙里偷闲种上南瓜、丝瓜、玉米、辣椒、白菜、青菜,河岸常年蔬菜不断,他甚至还种了几十株烤烟,让一家三代男人享用。

十五六岁,我迷上了读书写作,常到河边大树的阴凉里,读啊写啊。一个夜晚,趁着酒兴,叶三叔把我叫到一棵“大水皮子树”下,指着弯弯曲曲的小河对我说:“你看,多么好的河啊!”顺着他的手,我一看,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,从东方慢慢浮升起来,月光下,我甚至能真切地看到,几只蝈蝈正在啃食稻田埂上的青草,带水气的夜风吹来,我嗅到了被嚼碎的青草的那种芳香味儿。而在离蝈蝈不远处,一些小昆虫也振翅跳跃,从这丛花草跳到那丛,它们弹跳的声音,仿佛月光落地的声音。蛙虫水灵灵的叫声把诗意弥漫在四周。万物在交流,在亮出自己的声音。这清新的空气、自然的天籁,这美妙的夜景以及明镜般的月亮,令平时木讷的我也感到一种庄严和圣洁。忽然,从村里传来骡子高亢的叫声。我知道,这是村里白家那头高大的骡子发出的。每当河谷夜幕四合时,它都要痛痛快快地叫上几声,它的声音有着金属般的质感,接天连地,村里所有的狗也发出呼应,吠叫声连成一片,让人感到精神一振,而栖息在河边大树上的老鸹也乱叫一气,似乎提醒人们它们的存在。叶三叔告诉我,天气太热睡不着,他会赤脚沿着河岸走上十几里。

后来,因城市建设需要,我们村的土地被征用,河道被填埋后建成安平路。听人说,叶三叔每天深夜会一个人到安平路走来走去,也不知他在干什么。这天晚上,我想去看个究竟。

我走到安平路时,路灯璀璨,但没有一个行人,只有大大小小的车辆在行驶。我在一棵大榕树下站了不久,就看到一个孤独的身影慢慢走来。对我的出现,叶三叔一点也不惊讶。他说:“也好,一起走走。”

路上,叶三叔忽然说:“我今年76岁了,从一生下来到60岁,一直在河边走啊走。现在河不在了,可每天晚上我一躺下,耳朵里却老是响着河水声,搅得我一夜一夜合不上眼。对了,有时在这里走着走着,我感觉像当年走在河埂上一样舒坦……”路灯下,他一双老眼泪水盈眶。

有人说,没有远方的足迹,就不会有浓厚的故园情思。而叶三叔这样一个一生从没有离开过家乡、草芥般的人,已经消失多年的晃桥河,还在他心里流淌。

一天晚上,我做了一个梦:少年的我,赤脚走在河岸上湿漉漉的土路上,月光越来越亮了,在稀疏的树木之间,晃桥河水如一条滑过的光带熠熠生辉;空气中充盈着“白大妈花”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味儿,在靠近石桥的那段岸上,生长着七八丛“白大妈花”,它的枝叶细眉细眼的,花却白得如一团团积雪。白天,成千上万的蜂子和蝴蝶在上面走动、纷飞,离花老远就能听到低沉有力的轰鸣,使这几丛野花像几个大舞台,又像几个大音箱;晚上,“白大妈花”的气息甚至能盖过臭壳子虫那种恶浊的气味。那夜,仿佛是被花的气息给熏醒过来的,我再也睡不着觉,打开灯,在床头的笔记本上涂抹了以下这些句子:当野花开遍田野,正是故乡晃桥河最清明的时节,一条条撒籽的母鱼,用笨重的身躯,把河岸撞得水花四溅。树木和花草用色彩和芬芳,为故乡的河流镶嵌花边,大树上粗心大意的鸟,会将刚下的蛋弄出新巢,砸得垂钓者一头一脸……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在河边长大的人,像小草一样安身立命,像鱼虾一样懂得生活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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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曾梦琪   审核:陶晓兰   终审:攸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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